Zoë

城市: 柏林

Q: 请自我介绍一下？

A: 我叫Zoë Claire Miller. 我在柏林生活了7年了。我是一名艺术家和活动组织者。我最近在做的一些比较大的项目包括：柏林艺术奖（Berlin Art Prize），这是一个由艺术家发起，艺术家运作的独立艺术奖项。另外还有时代大奖（Time Grants Campaign），那是一个呼吁为柏林的艺术设立更多公共基金奖项的活动。

Q: 你能介绍具体一下“柏林艺术奖”吗？

A: “柏林艺术奖”是由我和另外三位，艺术家，作家和艺术史学者一起在2013年创立的。我们产生创立这样一个奖项的想法是因为我们觉得柏林有那么多艺术家，艺术家人群超过一万以上，但是只有很少的艺术奖项真的在做些有意思的事，或是能向观众展示些激动人心的作品。

似乎很多奖项都是集团式的不知所云。比如垄断了柏林的能源和电力的Vattenfall集团，他们也有一个艺术奖项。但他们的奖项完全是关于他们的特权，而不是支持艺术。而所有的艺术机构和政府所设置的奖项又似乎总是颁给那些毫无悬念的候选人。只有当你已经在艺术市场非常成功的时候才能拿到那些奖项。

也有一些公共的艺术基金，但那些不是奖项。而且它们的数量非常少，媒体宣传也做得不够。你花了半个小时在市政府非常不用户友好的网站上，好不容易才能找到去年从柏林议院拿到奖助的那15位艺术家的名单。

我们也对品质形成和声誉建立的整个过程很感兴趣。大多数时候似乎都是一个从上而下的等级系统，那些已经有很多特权和金钱的人准备好了发表申明。“好的，我给你分享一点我的权力和特权，通过这样我让你的地位有所提升。”大多数时候的情况都是这样。

当你还很年轻的时候，如果你想要在艺术圈里成功，你需要找到一个有地位的人来把你当作他们的神童。但如果你的性格不符合达尔文的进化论竞争规律，或是你不知道怎么自我宣传，那就只能祝你好运了。

而我们想把这过程扭转过来，保留艺术奖项所有的标准流程和模式，但是以颠覆性的精神，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出发。

所以柏林艺术奖包括一个有三十个左右提名艺术家的群展。所有被提名的艺术家的作品都会被展出。每年有三位艺术家得奖，他们会获得一些奖金。奖金的钱不多，因为我们并没有基金资助。所以基本上这笔奖金就是在我们付完其他所有开销之后剩下的。而大多数的经费我们都是在展览开幕当晚靠卖饮料筹集的。另外我们也会收到一些捐款。还有很多非常棒的当地赞助人给我们提供非常便宜价格的服务，比如免费打印，或是给我们提供材料。

奖金的钱主要是用来支付获奖艺术家去参加驻留项目的费用。这样他们就不用自己掏钱。每年的获奖艺术家都会获得在不同国家的驻留项目。第一年是在意大利，去年在乔治亚，今年是在希腊。 

Q: 所以奖项本身并没有资金来源，基本上你们都得等到开幕那天晚上才能筹到？

A: 是的，这并不是非常理想的状况。我们总是忐忑不安，非常担心我们是不是能够筹到足够多的钱。去年我们不得不在开幕之后又搞了一次party来筹集资金缺口。非常遗憾的是柏林市并不愿意支持我们的奖项。虽然我觉得我们已经获得很多好评，并且为柏林和柏林的艺术家起了很多很好的媒体宣传作用。

哦，我忘了说奖项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还包括一座奖杯。我们每年都请不同的艺术家来创作奖杯。对我们来说很重要的一点还在于，我们希望把大家聚集到一起，并尝试把每个人都放到同一个起跑线上。不用像其他那些奖项和竞赛一样强制要求每个艺术家根据某一特定主题创作，或是设定年龄限制，或是必须要有艺术学位。这些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我们的奖项完全是不设任何限制的。只要你生活和工作在柏林，并且你已经在这呆了至少1年半以上，你就可以申请。其他的都不重要。

Q: 你们的网站上说奖项的颁发完全是基于作品的艺术水准。但是艺术水准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呢？因为当你和一些人一起挑选作品和艺术家的时候，不可避免的总是会存在主观偏好。所以你们的挑选过程是怎样的？

A: 当然这总是非常非常主观的。到底艺术水准是什么我觉得也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但是基本上评选的结果就是每个参与奖项筹备工作人员和评委会成员对于他们所认为的艺术水准标准的总和。

每年我们都有不同的评委。我们邀请评委过目所有申请人的作品。我们的工作人员也会浏览所有申请，然后我们再决定哪些人获得提名。最后评委们挑选出谁是最终的获奖者。你会发现有时候评委的观点非常不同，但有时候又惊人的相似。今年评委们说，“哦，我们看到作品后10分钟之内就决定了谁会获奖。” 

Q: 每年有多少人申请？

A: 基本上平均每年的申请人数都在1000人左右。

Q: 组织这个奖项会占用你多少时间？

A: 这很难说，因为很多时间都和其他工作时间交织在一起了。像是回邮件，打电话这种，很多都和我回复其他邮件和电话的时间是交叉的。但是在展览开始之前和展览进行中需要全职投入的时间绝对有三个月。

Q: 那你是怎么给自己付工资的呢？

A: 没有人拿任何报酬。

Q: 3-4个月的全职工作却没有任何报酬？

A: 是的。我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办到的。这非常疯狂。我是说，整个柏林艺术奖的过程就像是一个完全不可理喻的疯狂想法不知怎么居然实现了。而这里面有很多部分看上去都是非常让人费解的。就好像，这是怎么可能做到的？不过我们也知道这是很难持续的。因为对于我和其他几个在最主要投入精力的人来说，这是一件从情感和体力上都非常消耗的事。我们每次在颁奖开幕展览结束之后都会觉得完全透支。我会觉得被耗尽了。是的，我们需要找到其他解决办法。

Q: 听上去，你和其他一些艺术家想要做些对艺术家社群有益的事，但是你们却首先无法获得自我支撑？

A: 对，我们每个人都非常没有安全感。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极端的例子。柏林艺术奖对外给人的印象很专业，因为我们有非常好的专业平面设计师帮我们设计网站和形象。所以很多没有做过调查的人会以为我们很有钱。好像会有神奇的资金从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样。这挺好玩的，但是也挺悲剧的。

Q: 你们有考虑过以后可能会怎么办吗？

A: 是的。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拿到过任何公共性艺术基金的支持。但是我觉得我们必须要拿到公共基金才可能继续。要么我们就找到一个非常大的赞助商愿意真的来投资我们。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总是说，哦，我们不想要和大品牌的名字有什么关联。但这很可能是能让这个奖项继续下去的唯一可能性。

Q: 其实这也挺冒险的，当品牌给你赞助的时候，一方面来说，那对他们是宣传和品牌包装的方式；另一方面，他们是不是愿意真的给你自由，会不会想要参与进来指手划脚？

A: 对，这是一个问题。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目前为止总是想要和更多数量而且多元化的赞助商合作的原因。他们当然都有各自的诉求和他们想要从柏林艺术奖中获得的东西。但是至少绝对没有人干涉我们要做什么。这是非常明确的。当然，也是因为几乎没有人给我们现金资助。所以他们怎么可能期望告诉我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呢。

Q: 所以他们只是给你们提供免费的服务？

A: 是的。 

Q: 你之前提到有一千名艺术家申请，但只有三个人能拿到奖项。你觉得那些被拒绝的人应该如何面对这一状况呢？

A: 我觉得竞争这么激烈更应被看作是一种安慰。如果我们有钱的话，如果可能，每年我都觉得有上百人应该得到提名。但是我们不得不把名额缩小。我觉得这是非常主观的选择，没人应该因为被拒绝而感到沮丧。当然这说起来容易做到却很难。

不过，我也的确发现有非常多的艺术家作品做得很棒，但是在准备作品集和介绍自己的作品时却并不在行。还有很多艺术家选择什么介绍都不写。因为我们说作品介绍是可选项。但是很显然，有些类型的作品并不是那么一目了然。所以如果能给出理解作品的上下文语境会很有帮助。

作为艺术奖项的一部分，我们每年都会给艺术家提供免费的公开课。教授大家比如：“理想的作品集是什么样的？”“怎样才能让观众更好地理解你的作品？”“如何提供足够的信息，不多也不少。”而且我觉得艺术家应该更经常地寻求帮助。每个人都会有平面设计师的朋友，每个人都有可以写艺术类文章的艺术史的朋友。所以艺术家们应该多请他们帮忙。

不过当然，你总会看到作品的图片和实际作品之间的差异。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求在评委决定谁最终获得大奖之前，被提名的艺术家需要提交真实的作品，并来现场布展。所以并不是全都凭借PDF来判断。

Q: 你之前提到说柏林有一万多名艺术家，这个数字是从哪里来的？

A: 在德国，有一种特别为艺术家提供的退休金／社会保险叫做KSK。所以当然保险发放机构会知道艺术家的数量。或者说他们知道那些已经被他们接受的艺术家的数量。但是要获得这个保险有一些先决条件，如果你还不能通过你的艺术来赚到足够多的钱，那你也没法买这种保险。但是如果你的其他工作赚到的钱超过一定数额，那你也没法买这种保险。但只要你进入了这个保险系统，那它基本上就可以补贴你健康保险的费用。

Q: 也就是说那一万名艺术家是已经能靠卖作品生活的？

A: 是的。但是通常那些已经非常成功的艺术家是不会继续买这种保险，因为他们会需要付更多的保险金。这个保险系统是根据你的收入来决定保费的。所以如果你赚很多钱，那你也就要付更多的保费。同时，还有很多艺术家根本都还进不了这个保险系统，因为他们的作品不够商业。

Q: 所以柏林实际艺术家的数量可能要更多？

A: 绝对的。因为我们还要考虑到那些只是在柏林呆上一阵子的艺术家，他们并没有进入这个德国艺术家保险的系统。或者还有一些人在欧洲或世界的其他什么地方拥有他们的保险。有很多艺术家现在在柏林，但是他们只打算在这呆上一两年的时间。 

Q: 现在柏林的艺术圈正在发生什么？

A: 我觉得之前最流行的绝对是“后网络艺术”，但现在那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贬义词。过去被认为是“后网络艺术家”的人都不愿意被称之为“后网络”了。很多艺术家在创作和科技，品牌美学，反乌托邦，未来主义愿景，后人类等和眼下正流行的“加速主义”理论相关的作品。

除此以外，我觉得还有一些带有非常强烈地域特征的艺术，是只有你看过了其他地方的艺术并有所比较后才能意识到你所在地方的艺术有什么不一样的。

Q: 你能举个例子吗？

A: 当你看美国的艺术的时候，或者就说在纽约吧，因为那是美国最重要的艺术重地。你会看到很多有关波普艺术，流行文化的作品。但是那样的作品在德国就不成立。这里的人会觉得那太肤浅了。波普艺术似乎是人们提起美国艺术史时最常回顾的。而在这里我觉得可能现代主义的其他分支会更受重视。柏林的艺术最典型的有一阵子就是那种非常男性化的，摇滚，黑暗坏男孩类型的作品。你可以去看一下Guido Baudach画廊代理的艺术家的作品。我觉得这种风格可能跟这里漫长又寒冷的冬天有关吧。

Q: 柏林给我的印象非常完美，简直是艺术和艺术家的天堂。真的是这样吗？你有看到什么问题吗？

A: 当然有很多问题。不管在哪里都会存在问题。但是目前我们在这里所面临的最大问题绝对是生活成本的不断提高。艺术家们越来越难找到可以负担地起的工作室。情况对于居住在这里的艺术家来说正在变得越来越糟。当然，这是在哪里都存在的问题，这就是资本主义和不负责任的政府太晚意识到问题，或者要么根本就不在乎。

柏林在很长时间都保有其非常独特的角色，而它之所以对创意人士充满吸引力的原因恰恰就在于它的贫穷。柏林一直都好像在德国中间的一个完全无法盈利的怪洞。而它的文化价值都是依靠德国其他地方的税款来支撑的。就算只是回想一下80年代的西柏林，喔！

我觉得柏林一直都是非常前卫的文化中心，即使是在魏玛共和国时期。90年代柏林墙被推翻之后，许多机会主义者涌入了柏林。很多艺术家也突然发现柏林有那么多空置的空间可以用来创作。但是慢慢地随着柏林越来越受欢迎，很多人来到这里想要从中谋利。并导致了价格的上涨。

这当然是非常简单化的看法。但是，这里的工资水平真的非常非常低。在整个德国，工资水平都没有相应地随着生活成本的提高而提升，在柏林尤为极端。过去这里的东西都很便宜，现在却和德国其他地方的物价差不多了，而薪水却一直没有增长。所以真的很困难。每个人都在充满危机感地生活。 

Q: 难道这个问题没有任何解决方法吗？

A: 我觉得人们需要组织起来，并给政府施加更多压力。让政府听到民众的需求并满足他们。这个城市有那么多第二产业在依靠柏林作为艺术都市的声誉赚钱。但是这些钱却根本不会让艺术家得到什么好处。旅馆，餐厅，导游，所有这些行业都在靠文化旅游获利。但是工薪阶级和艺术家们所面临的情况却在越变越糟。

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那些构成了柏林文化资本的人就不得不离开。那时候柏林就会只剩下青年旅馆了。

2015年8月25日，采访于柏林，Kreuzberg区